门掩昂杨

他说你要早悟兰因

【照衡】禁庭春昼(2)

    “有错当罚,朕就罚你,来参加三日后,于宝华殿举办的‘龙华法会’。”

    朱厚照从沉香软榻上起身,走到物元清玩香炉边儿,孩子气地伸出手,想要驱散那袅袅不绝的龙涎香雾。

    说什么天家圣香,比起元若的体香来,却真是弗如远甚!

    “龙华法会?”

    齐衡轻吟一句,瘦雪霜姿的面庞上,琥珀色的瞳仁溜溜打转,好似雪山飞狐,灵动而又明巧。

    “是啊,母后请了‘龙华寺’的无谢禅师,来宫内释道传法,勒令宗室子都须得参加。

    “朕向来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,元若你要是不来,在那劳什子法会上,朕可安坐不下去!”

    “陛下所说的无谢禅师,可是那位名传天下的‘优昙钵罗使者’?”

    “哦?”

    朱厚照听出齐衡话语中的惊喜意味,偏过头来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。

    “什么是优昙钵罗使者?”

    齐衡眯眼一笑,像是净池之水泛涟漪,要洗去人世所有的戾气。

    “佛经有载,优昙钵罗使者乃诸欲/色相,其貌超尘脱俗,其形昳丽无方。

    “使者所过之处,神佛甘愿为侍,且有优昙钵罗花盛开,如风卷千堆雪,其妙不可言,其美不胜收。”

    朱厚照蹙眉思索一番,觉得元若这是在夸赞那无谢禅师,而且还一脸向往之色。

    “是么?这样说来,那空门之内的无谢禅师,倒是位世所罕见的美男子啊!”

    “陛下,所谓相由心生,倘若无谢禅师只有皮囊色相,而无菩提妙慧,是断断不可能有此美名的!”

    齐衡愈是推崇那禅师,朱厚照心头就愈是不痛快。

    所以这位年轻的帝王,垂下眼睑闷哼道:“朕听闻,今岁孟秋望日之时,他在龙华寺举办了盂兰盆会,吸引了三山五岳的名士前往。

     “就连平儿那小子也吵着要去,纵使最后没能成行,他却还托人诸般打探会上情形,像是入了魔怔似的。

    “对此,朕从来是嗤之以鼻,原以为那禅师不过尔尔。

    “但经元若你舌灿莲花一番,朕倒颇为好奇,想见识见识,这无谢禅师究竟有何能为。”

    齐衡暂时没听出朱厚照在吃味,只是含笑点头,送来梅香清浅,拂过青玉案弦。

    “蒙太后娘娘和陛下恩典,元若也有幸可以得见禅师法相。”

    “好啊!朕确实也想知道,他是不是真有世尊的盂兰宝盆,内有百样奇花,千般异果,众生视之,皆得妙法不可说!”

    朱厚照一甩衣袖,背对着齐衡,目光高远地盯着珍珠帘坠,似乎能从其中看出沧海月明来。

    齐衡察觉到不对,只好温声宽慰:“若以色见我,以音声闻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

    “陛下若是怀了这样的执念参加法会,那还不如让臣陪着,在这西暖阁内温书煮酒。”

    齐衡走到朱厚照身后,见他衣量单薄,纵有暖炉在侧,却未尝真能御寒良多。

    “团罗湖光袍料子是好,但却不是凛冬适服,怎地不见你穿那身暗色锦直裰?”

    闻得身后人如此温言,朱厚照不由得笑逐颜开,好比春风徐来。

    “元若送的衣裳,我自然是喜欢的,但总不能天天都穿吧?拢共只有一身,它在朕身上的时日,还不如在浣衣局多!”

    转过身来的帝王,半埋怨半欣喜地看着齐衡,叫元若心里如有清泉流过,个中滋味无可言说。

    “是我考虑不周,下次若有好料子,再送阿照一身如何?”

    许久没听见元若这样唤自己,朱厚照神情一怔,双手背在身后,悄悄地掐了自己一把。

    “陛下?”

    齐衡见朱厚照不答,自失一笑,低声道:“也是,如今陛下是万民雄主,臣送的衣裳再好,却终归只是俗物,配不上陛下的龙躯英姿。”

    “元若!朕没有这样的想法!”

    朱厚照不期,自己不过愣神一会儿,齐衡就生出这些个自怜心绪来,忍不住揽过他清瞿的身形,逼他和自己视线相触。

    “元若送的,必定是阿照最喜欢也最珍视的。”

    齐衡脸色绯红,星眸微凝之余,有如铜盘腻烛,足以叫深屏生色。

    “陛下不嫌弃就好。”

    “是你别嫌弃我才好。总陛下陛下地喊着,没得愈发生疏了!”

    “规矩如此,章法森严。元若虽则不才,但始终都以法家拂士为榜样,怎可于君前失仪?”

    “那我且问你,法家拂士是为治国理政,还是为敬服君王?”

    “两者皆有,本不相冲。”

    “可我也曾听闻,圣贤诸子怠王侯、慢公卿,元若是读书人,怎么不学学诸子风骨?”

    “诸子游学在外,不居庙堂之高,自不必为俗礼所扰。

    “然元若是陛下之臣,食君之禄,当奉君如亲、恪守礼度。”

   

    “你!”

    朱厚照眼珠一转,刚想耍无赖,齐衡就先开口道:“陛下可别又妄下圣裁,凭谁再大,也大不过祖宗章法!”

    这下朱厚照彻底没法儿了,说又说不过人家,想拿出君主威严压一压他吧,又被占去了先机。

    如此情状,怎一个憋屈了得?

    奈何舍不得动粗,若不然,真想看看元若求饶的模样。

    那般风情,怕是凡世难闻,直如月神蒙尘!

    朱厚照怏怏不乐地坐回到软榻上,修长的手指,拨弄着自己的白玉簪花璎珞。

    齐衡见着他低头不语,实在是不忍心。

    禁庭本已孤寂,更那堪,檐下飞雪,点滴到天明?

    “陛下若是无事,元若陪你对弈一局可好?”

    “不好,没意思。”

    朱厚照不抬头,齐元若又道:“那我们去临帖如何?”

    “不如何,朕不想找罪受。”

    齐衡绞尽脑汁,接连提议了几次,到底还是没引起朱厚照的兴趣。

    万般无奈之下,他只好又坐到朱厚照身侧,叹息道:“那便睡会儿吧!”

    朱厚照弯唇一笑,乖顺地枕在了齐衡膝头,慧黠的眼睛里,流淌着得意的明光。

    “朕觉得,先前对你的处罚有些不当,你分明就想参加龙华法会,好去见那无谢禅师。

    “朕若这样罚你,岂不是全了你的心意?不妥不妥,朕要换一个!”

    “君无戏言!”

    齐衡抚弄着朱厚照发绺,状似无意地触了触他的脸颊,贪恋那一抹温热,以至于稀里糊涂就又答应了朱厚照。

    “好!那朕就罚你,给朕讲故事!”

    “陛下想听什么?”

    朱厚照皱眉思量,齐衡却伸手抚平他的眉头,温声道:“别蹙眉,不好看。”

    “好看!朕什么模样都好看!”

    齐衡低头一笑,从善如流:“是,阿照是天子,自该是灵粹所钟。”

    “那我若不是天子,元若就不觉得我好看了?”

    “陛下,怎么一会儿自称我,一会儿又自称朕?可是还不习惯么?”

    对于朱厚照的问题,齐衡故作未闻,不着痕迹地拨开了话题。

    “我只是不想在你跟前如此,实在是太生疏。可若不自称朕,你又要训我,少不得还会觉着,我是个未曾长大的孩童。”

    “怎么会呢?陛下昂藏七尺,在臣心里,臂膀早已宽厚无疆,可以撑起杳杳青冥。”

    “那我能抱得动你么?”

    “啊?”

    齐衡一怔,朱厚照却不依不饶,兴致颇高地说道:“来,让我试试,元若到底重有几何?”

    见得膝上人跃跃欲试,齐衡忙抬手按住他,慌道:“不是要听故事么?还是乖乖躺着的好!”

    齐衡伸手拿过那宪玉素罗衾,把朱厚照给盖得严严实实的,只余一个大脑袋,不安分地在自己腿上蹭了蹭。

    “那讲什么呢?盂兰盆会的故事,朕已经听刘瑾嚼过舌根了,虽然元若讲得肯定比他好,但是却没有了新鲜感。”

    齐衡不许朱厚照蹙眉,于是他便撅起嘴,轻哼道:“不若就讲囊萤映雪吧!”

    “这个故事,不是很早以前就讲完了吗?”

    “如今正值新雪初来,朕觉得很应景!”

    齐衡沉吟一阵,唇齿间清香四溢,淡笑道:“今日既然提到了龙华法会,倒不如就讲几个释家典故吧!”

    “六合之外,圣人不言。元若读圣贤书,却也看沙门掌故呐?”

    “圣人不言,盖是因为不甚了解,所以不好妄作评断,此乃圣贤谦逊之风的体现。

    “再者说,昔年白马寺传法,沙门经义早已入我朝食,原也不算六合之外!”

    “入我朝食?朕倒不知,释门居然如此风靡?”

    “常言道,家家弥陀佛,户户观世音。寻常百姓纵然不知其中三昧,却也是略晓其名。臣这个说法,应该算不得错吧?”

    朱厚照把手从罗衾中抽出,握住了元若的皓腕,心疼道:“算不得错!元若总也不会有错,只是不太懂得照料自个儿!”

    齐衡摇头失笑,看着朱厚照把自己的手捧到嘴边,呵气去仔细温热,不免心中一片畅达。

    “元若一心想做国之栋梁,研读佛经也是为了贴近民情么?”

    “陛下这倒是抬举我了,元若读经并不多,只是因为母亲信佛,曾为她抄过几次经文,送去堂前供奉罢了!”

    “你惯会谦虚。朕今日定要好好考校考校你!”

    “阿照莫要为难元若,元若面皮薄,若是君前讷讷无语,失仪过甚就不好了!”

    齐衡心下一片柔软,也顾不得人臣之礼,恨不能掏出自己这一颗心,像礼佛一样,膜拜之际,敬献与朱厚照。

     “不会的,什么都难不倒元若。”

    朱厚照把齐衡的手捂在胸口,挑眉问道:“我观佛经,曾语佛陀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,做‘惟我独尊’之状。素闻佛陀慈悲,缘何会如斯霸道?”

    “阿照这是望文生义了,可见你读经不认真,忘了太傅教过的前后承启,居然行此断章之举。”

    朱厚照不服气地顶了顶齐衡的腰,闷哼道:“那你这个做伴读的,还不快快纠错于我!”

    “佛门讲究明心见性,认知自我。佛陀所言‘惟我独尊’,是教导芸芸众生自以为尊,拨开迷雾,使心如明镜,莫要为外道所拘,莫要为旁门所缚。

    “也即是教导万众,不要执著于‘眼耳鼻舌身意’六根,不要妄迷于‘色香声味触法’六尘,若能斩却心中之贼,就可独尊本我,见性成佛。”

    西暖阁外,时有新雪微融,滴滴水声如疏桐点地,配着齐衡这清冷的天眷嗓音,让朱厚照心猿意马皆除,只觉灵台空明,心有菩提。

    “原来如此,还是元若聪明!倘若元若遁入空门,怕就不是什么优昙钵罗使者,而是现世活佛!”

    朱厚照摩挲着齐衡光秃秃的指甲,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。

    齐衡被夸得面上一红,旋即又听他道:“不行不行,我舍不得元若!你可不能忘却凡尘,学那摩诃萨埵,心无挂碍。元若须得把我放在心上,永远不忘!”

    “那你呢?你会忘记我么?”

    朱厚照一愣,随后欣喜地坐起身来,笑眼看着齐衡,朗声道:“当然不会!纵生生世世,纵黄泉碧落,我也要永远铭记元若!”

    齐衡被他这句话哄得痴了,一时间宠辱偕忘,只愿和眼前人月照玉衡,君似云霄望舒,我似天辰北斗,沧海桑田永不休。

    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

    “元若?”

    朱厚照趁着齐衡恍惚的当口,已经贴近了他的眉心,轻轻烙下了一个灼吻。

    “有此为凭,就算是喝了孟氏递来的浊汤,下辈子我也能在人海中寻到你。”

    “此生未卜,何谈来世?”

    齐衡心中既幸福,又酸涩。

    或许,阿照心里有他。

    可前路茫茫,不见天光,何时能够云开宇亮?

    “那好!咱们不说来世,就好好珍惜这辈子!”

    朱厚照把齐衡揽入怀中,让他听自己的心跳,沉声道:“我是真心的,元若应当明了。”

    齐衡推开朱厚照,强颜欢笑道:“佛家修功德,陛下与臣若能令万民安泰,打造出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,想必下辈子……”

    “你说此生未卜,我却认为来世才最不可求。若是这辈子都不敢开始,又遑论彼岸重逢?”

    “是臣着相了,岂不闻‘梁武帝问达摩’的传说?”

    齐衡打定主意避过朱厚照的灼热目光,别过脸去,声音颤抖地念道: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亭台烟雨中?”

    本是朦胧缱绻的辞句,而今叫齐衡颤声念来,更显哀转久绝。

    好比玉碎珠沉,郁结无告。

    朱厚照叹息一声,语如明光烛照:“元若啊元若,终有一日,我会让你明白,普天之下,没有什么能够对你我,造成哪怕丁点儿妨碍!”

     齐衡肩头一耸,声音都凝噎起来。

    朱厚照到底不愿吓着他,便坐直了身子,换上温沉笑意。

    “梁武帝笃信释家,身死之日尚且虔诚礼佛,他曾经竟面见过达摩祖师么?朕心甚奇,倒要听元若好好说说。”

    帝王终于没再揪着不放,齐衡闭了闭眼,吐出一口窒闷已久的浊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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