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照衡】禁庭春昼(1)
“天子旧制,帝立,尊嫡母为皇太后,若有生母称太后者,则加徽号以别之。”
辉煌华贵的金銮殿内,清冽朗润的声音沉稳如初,好比一渠破冰泉水,自带几分凛然料峭。
齐衡一身墨色官服,领口有银色镂空木槿花的花边,胸前一团云雁补子,腰间悬挂素金带饰,如一株翠竹,笔直地立于大殿之中。
“先皇驾鹤,今上践祚,丧葬诸礼,皆依汉制,以日易月,聊寄哀思。
“今二十有七日已过,孝期除尽,功行圆满,陛下乃不负圣贤懿范。
“新朝既至,章法当立,陛下嫡母生母尽皆在堂,宜并尊两宫皇太后,凭嘉行侍,以天下养。
“然,尊卑有别,上下有序,嫡母皇太后为先皇元妻、承祧宗妇,理应持徽号以端敬,获尊封以母仪。
“故,臣谏议院齐衡有奏,望陛下圣裁决断,发至内阁速拟,留待朱批御笔。
“若诸事礼毕,则该祝请嫡母皇太后,上徽号尊之重之,与生母皇太后稍别等威。”
殿外雪满青松,松身被皑皑白雪压得垂坠,忽闻轰隆一声,厚雪骤时落地,青松复又秀拔耸立,一如殿内齐衡的背脊。
纵煌煌君威,亦不可擅欺。
文武百官觑着朱厚照的脸色,一个个噤若寒蝉,并不急着出来颂对。
当今圣上乃先皇周妃所出,虽从小寄养于钱后膝下,但血脉亲疏却始终了然。
齐衡适才所言,是祖宗规矩不假,是前朝旧例也非虚。
可先皇子息单薄,周妃拥独子以自重,挟恩宠而凌中宫,虽是妃妾之身,却有嫡系声威,更兼天子生母的名分,足以叫百官慑服。
更何况,周氏从来不是安分之辈,早在先皇丧期未满之际,储秀宫便放出风声,不希望百官奏请徽号一事。
为的,就是不想居于人后。
偏也就齐衡性直,秉承诸子礼度,居然在这金殿上,为钱后力争。
帝座上的朱厚照,身着一袭明黄袍服,其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,乌黑长发用翅冠束起,冠冕上的珠链流苏,静静地垂落两侧。
他目如点漆,神采炯炯,微挑的剑眉之下,蝶翼般的眼睑,遮住了眼底诸多情绪,也掩藏了他看向齐衡时的那一抹火热。
“齐卿此言,有理有节,有祖宗章法可依,有前朝旧例可引,诸卿可愿再议?”
年轻的君主,声音慵懒地向群臣发问,谁也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。
“陛下!今岁寒雪骤至,兖州之地遭灾严重,依臣愚见,殿上诸君奏对,当以赈灾济民为重!”
上了年纪的老首辅,官服严正,紫缀补子上,绣有松鹤延年的纹饰。
他面上皱纹很深,但说话时中气依旧十足,而且老成持重已极,一句话就把齐衡的奏对给堵了回去。
宗社至重,百姓遭难,首辅所言乃当务之急。
齐衡是端方君子,孝亲爱民,面对赈灾之议,倒也不好执意再坚持下去。
朱厚照见齐衡蹙眉不言,在龙椅上挪了挪身子,不置可否地说道:“那就议吧!”
…………
等到朝会结束,齐衡撩了撩袍角,打量着浩浩绵延的新雪,禁不住发出一声喟叹。
不为在角门处候着,早就备好了青金马车,用牛皮封好了缝隙,保管一丝寒风也渗不进去。
说起来,这辆马车还是朱厚照送的。
或者应该说,是君王的厚赏。
昔年玩伴,如今一朝端坐九重天,却是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,彼此亲密无间。
即便是先皇崩逝已近三旬,齐衡还是有些茫然,似还没能接受,太子登基成了新皇,再不是他儿时的伴当。
“小公爷?天气愈发冷了,郡主娘娘吩咐过,叫您别贪看雪景,仔细着凉!我们还是快些上车,回府邸中去吧!”
不为见齐衡面带唏嘘,大概知道他在想些什么,只是这一日迟早要来,原也算不上事发突然。
“是极!我们走吧!”
齐衡压下思绪,伸手去掀车帘,却听到有人唤他。
“齐小公爷留步!”
“刘公公?”
不为见了来人,立马垂眉敛目,恭恭敬敬地退居一旁,摸不准那一位,究竟想干些什么。
“刘公公怎么来了?可是陛下有何吩咐?”
朱厚照身边有八位常侍太监,眼前这个笑起来皱纹如万寿菊一样的刘瑾,却是八监之首,轻易不会离开新皇身边。
除了齐衡之外,怕是就连两宫太后那儿,刘瑾也未必会事事躬亲。
“陛下在暖阁里,备了小公爷素日喜欢的茶点,特意差老奴来邀您前往一叙呢!”
自先皇崩殂,朱厚照为各种俗礼所拘,倒是许久不曾与齐衡独处了。
齐衡原以为,他们君臣有别,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。
不曾想,今日首次朝会一过,他就被邀进了西暖阁。
西暖阁是历代帝王治国理政的地方,一般来说,只有亲贵重臣和后宫佳丽可进。
先皇在时,齐衡也没能来过几次。
此番,他被刘瑾引着,走入了暖阁偏门,抬眸略略一打量,只见这阁内,云顶檀木作梁,蓝田玉璧为饰,东海珍珠嵌帘,纯足赤金绕柱。
端的是,尽显天家威仪。
朱厚照下朝后,换上了团罗湖光袍,庄穆气息减了几许,整个人更显疏朗俊逸。
他斜靠在沉香榻上,那木榻设有青玉直缀枕,铺着软纨阵织簟。
至于宪玉素罗衾,则被朱厚照搭在了腿上。
“元若来了?外头天冷,快些在暖炉边驱驱寒!”
如画的俊颜甫一入眼,朱厚照便立时起身,伸手去拉齐衡,想为他暖手。
元若畏寒,这是他始终记得的。
“臣齐衡,参见陛下!”
不过朱厚照没能一亲芳泽,齐衡微微后退一步,行了个雅正的礼仪,瞧着颇悦目赏心。
朱厚照搓了搓悬在半空的指尖,叹道:“无须多礼,你我之间……”
“陛下此言差矣,君臣有别,三纲五常,乃是君子修身立命之本……”
“唔……”
齐衡话未说完,朱厚照就在一旁的玉案上,捻了一块牛乳菱粉糕,直接塞进了小公爷嘴里。
甜腻腻的滋味在口腔中漾开,齐衡面有愠色,正有些进退两难。
“元若,这可是你自己说的,君王赐,莫能辞。
“现在朕不想听你说话,就想叫你品品这膳房新出的糕点。”
朱厚照笑意沉沉,挑眉看着嘴巴鼓鼓的齐衡,转身倒了一杯浅香龙井,讨好似地递至他唇边。
齐衡无奈,咽下那菱粉糕后,恰好觉得口渴难耐,伸手便想接过青釉茶杯。
谁料朱厚照往后一缩,没让他如愿以偿。
“就着朕的手喝!”
“陛下!咳咳――”
齐衡一恼,被满嘴的菱粉呛住了,忙别过脸,掩袖咳嗽起来。
“你呀你!怎么这样毛躁?”
朱厚照温热的手掌,轻轻拍打着齐衡的背,压下他抬起的衣袖,把茶杯再度送了过去。
齐衡这下没心力计较了,只好乖乖地喝了一杯,随后还眼巴巴地盯着朱厚照看。
元若的这双眼睛啊,说是翦水双眸尚嫌不够,就这一刹朝着你望来,便连素裹银装的雪景也霎时阑珊。
朱厚照微微一愣,捏了捏齐衡的面颊,然后又倒了一杯茶,还没来得及伸手,就被齐衡夺了过去。
“慢些喝!待会儿别又呛着了!”
齐衡嗔怒地瞥了朱厚照一眼,随后又觉失仪,立马垂下了眼睑。
朱厚照对他这执拗的性子,是又爱又恼,一时间倒也没什么好的办法。
“刘瑾,把百越进贡的那只幼犬抱过来,朕和元若逗着玩玩儿!”
“喏!”
刘瑾恭声应是,很快就抱来了一只奶呼呼的幼犬,毛色并不纯粹,但却不失灵巧可爱。
眼见着朱厚照伸手去抱,齐衡连忙上前,隔开了他和刘瑾。
“陛下!犬类性情难以捉摸,您乃万乘之尊,怎可与之近触?”
感知到眼前人的关怀,朱厚照心头一暖,但嘴上还是满不在乎,“这不过一只小狗,爪牙都经过了处理,不会伤到朕的!”
“事关天子无大小,陛下身系宗社,定要爱重自己才是!”
“元若!”
朱厚照声音一沉,随后又放柔了语气,叹息道:“你就偏要与朕这样生疏?”
“臣……”
齐衡一时语塞,朱厚照意兴缺缺地摆了摆手,让刘瑾抱走了那只奶狗。
“陛下,我……”
“你来,朕想枕着你睡会儿。”
朱厚照走到软榻边坐下,拍了拍身边的空位,示意齐衡过来。
齐衡站在原地不动,朱厚照也不着急,就那样看着他,眼神里有着一抹倔强,始终不肯散去。
元若终是拗不过他,坐到了他身边,腰身靠着青玉直缀枕,任由他把头枕在自己膝上。
“陛下,你我君臣,这样其实不合规矩……”
“不合规矩你也做了,凡事有一就有二,往后不许借故推脱。”
“可这是不对的,若是传了出去,莫不是要物议如沸?”
“谁敢传出去?传出去又如何?”
朱厚照扭了扭身子,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了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把齐衡身上那股清冽的梅香纳入鼻腔。
“再说了,昔日我为东宫之时,你怎么不讲君臣之礼?”
“我……”
齐衡面色绯红,耳垂更是如赤玉流霞,似乎下一刻,就要泣下血来。
他该怎么回答?
朱厚照是自己的年少绮梦,哪怕明知是水月镜花,自己还是忍不住想去触碰。
彼时东宫之中,齐衡尚且可以安慰自己,这只是玩伴间的亲昵,不算僭越了人臣之礼。
但现在朱厚照龙袍加身、万民瞩目,他又怎能不为新皇的名誉考虑?
想到这里,齐衡微不可察地蹙眉叹息,说到底,还是他心有偏私,情根深种,难以自持。
储君的名誉,难道就不重要?
不过饶是他再怎么恋慕眼前人,齐衡也从未做出无状之举,在外人看来,甚至包括朱厚照在内,恐怕都觉得他心底,并无半分情思旖旎。
由是,他亦不知,朱厚照对他是何等心意。
朱厚照是先皇独子,在这寂寥的深宫禁庭中,孤单不胜寒,只能与他这个年长两岁的太子伴读,有些交心之谈。
或许,或许这种种亲昵,不过是对兄长的依赖期许。
随着时间流逝,终会雨打风吹去。
齐衡思绪飘飞,面对朱厚照的询问默然不语。
朱厚照知道问不出什么来,便转移了话题,撅嘴哼道:“你这性子未免也太刚直了!”
“陛下是指,我不该在殿上,为钱太后争徽号?”
“元若,我知道钱娘娘和你母亲,从小一块儿在昭圣太后膝下长大,你与她关系亲近……”
“陛下把元若当成什么人了?”
齐衡打断朱厚照的话,语气含了几分薄怒,“钱娘娘是嫡妻元后,为她上徽号是理之所然,其间绝未掺杂我半分私心!”
钱太后是昭圣皇太后养在身边的娘家侄女,而齐衡的母亲平宁郡主,又自小在昭圣膝下长大。
若论关系亲厚,钱太后与齐衡之间,自然要远胜过周太后。
但是齐衡廷争徽号之举,只是因为规矩礼度如斯,并无其他任何阴私考量。
所以他听了朱厚照的话,心下顿时就委屈不已。
难道自己在朱厚照眼里,就是一个追逐名利的小人?
甚至还为了这份权势,不顾朱厚照和他生母的颜面?
察觉到齐衡情绪不对,朱厚照哪里不知元若误会了。
“元若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”
齐衡一着急,眼眶就会发红,活脱脱像只俏皮的兔子,让人禁不住想要爱抚。
“我只是想告诉你,此事不能操之过急,你总该给我点时间去安抚母后,或者想出个折中的好主意!”
“折中?”
“是啊,我知道你是‘宁可直中取,不愿弯里求’的脾性。
“但我也很为难啊,一边是生身之恩和血脉亲情,一边是养母之义和礼度规矩,你总得给时间让我权衡权衡吧?”
朱厚照坐起来,贴近齐衡的面庞,打趣道:“再说了,你与钱娘娘再亲近,还能亲近得过我?你若真想贪慕权势,那来了这西暖阁,怎么没见到你上赶着巴结?”
齐衡被他温热的鼻息闹得痒痒,知道自己一时着恼,说出来的话有些过分,不由得有些羞赧。
又闻得朱厚照说“亲近”二字,他心头更像闯进了一头小鹿,踩着他的脉搏随意奔走,叫他不得安生。
“臣、臣知错,还请陛下责罚!”
再任由心绪脱缰下去,怕是今天之事难以善了,所以齐衡只好站起身来,作揖向朱厚照请罪。
感知到齐衡的拘谨,朱厚照略略失意,但眼珠子一转,立马就又有了主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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